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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舊場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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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舊場舊人

細細密密的雨下個不停,地上騰起一陣又一陣雨霧,讓這場曠日持久的雨顯得愈加纏綿悱惻,盛夏剛過去不久,好似沒有半點停頓就迎來了清冷的初秋,涼颼颼的空氣沾濕了衣裳,從內到外都涼透了。

我撐著油紙傘走在漫天雨幕之中,手輕輕地拂過透著水汽的墻壁,冰涼的青磚上青苔斑駁柔軟濕滑,沾著歲月的痕跡。偶從墻那邊的大院裏伸展出來一兩支桂花,粉白的花朵綴在枝頭香氣噴噴,卻被雨絲拍打得顫顫巍巍,像落難的美人兒,狼狽不堪卻仍風韻猶存。

從街角這頭看去,紅漆大門的府院匾額上,‘雲庭花園’四個字透著碩大的壓迫感,黑底金字的牌匾呆板肅穆,同我第一次看到它那般讓人討厭。

一輛華麗的馬車從我身邊駛過,穩穩地停在了府門口,門房裏竄出兩個撐傘的人朝著馬車跑去,三女一男下了車來,為首那個穿著鵝黃色旗裝,正是馬爾漢玉兒,她身邊的兩個丫鬟婆子抱著手裏的大包小包跳下車來,還有個男的應該是個小廝,支凳請主子下來的這一會兒已被細雨淋得濕了個透。

門房裏的夥計撐著傘將他的主子嚴嚴實實地擋在傘面下,沒讓雨絲濺到半點兒。馬爾漢玉兒笑得很開懷,跟身邊人嗔道:“早就說今兒個不該出門,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天都是黑著的,看吧看吧,淋壞了弘晈可怎麽辦?”

她說笑著回頭掀開了馬車簾子,從裏面抱出一個僅有三四歲的小男孩,男孩穿著米白底衫,寶藍短褂,松軟的小辮子垂在背上,朝馬爾漢玉兒伸出的一雙手雪白多肉,綿綿軟軟的像團糯米,他眨著睡眼惺忪的大眼睛,白裏透紅的臉蛋上一張小小的嘴巴哼哼唧唧叫道:“額娘,晈兒好困。”

“晈兒別睡,咱們到家了。”玉兒笑嘻嘻道,儼然不要別人接手,歡喜地抱著男孩朝著那塊碩大匾額下的深院走去。

我木然地站在街角,長及腳踝的素白撒花長裙已被積水浸濕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子順著我的腳滲進我的身子,在一寸寸的皮膚上蔓延裹挾,直到將我變作一具浸滿了秋雨的行屍走肉。

回去的路上就異常艱難起來,鞋子濕了,舉著傘的手也酸的撐不住,路過一間暖意融融的小酒館,踏進一只腳才想起來身上一文錢也沒有,過了八九年不出門兒的日子,已經忘記了當年玩遍京城叱咤風雲是要銀錢滿兜的,在店小二好奇的眼神裏重又舉著傘回到雨中,卻差點被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撞翻在地。

我扯著被濺滿泥水的裙子真想破口大罵,這種時候特別仰慕拉薩的那些叔叔伯伯,他們罵人是一等一的厲害,而且又不用顧及形象,明面上的瀟瀟灑灑。

誰知馬車停了,掀開的車簾後面露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來,朝我盈盈笑起的時候,還是露出了多少胭脂也遮不住的細紋,“公主怎麽會在這兒?”

我回想了一下,不記得認識這樣裝扮的女子,看樣子也不像是哪家府上的女眷,更像風塵中人……

她捂著嘴笑,騰出一只手佯裝朝我空空打了一拳,像是在撒嬌,“奴家記公主一輩子,公主卻已貴人多忘事了。”

這個模樣像是在哪見過的,沒容我多想,她已下了馬車過來拉我,這一身紛繁覆雜的裙裝更是讓人目瞪口呆,大紅內襯,冰藍長裙,上面不僅繡著大片大片的牡丹花,還墜著長至腳踝的流蘇,看她一眼,要看她身後跟著打傘的那樸素小丫頭兩眼才能凈化眼睛,否則膩得慌。

“奴家出門幫爺買個早點,沒曾想能撿到這麽個寶兒,爺不得賞我。”她始終笑嘻嘻又沒有禮貌。

這麽沒禮貌的姑娘我印象裏好像有那麽一個,我從上到下打量她一遍,“你是相思醉的綠萃姑娘?”

她把我拉到馬車邊,還用手撣了撣我身上濺到的泥水,聽聞此大笑出聲,“文萃啦!什麽綠萃呀!怪不得都說邊西公主沒文化呢!”

我忍住一腔怒火打算告辭,沒想到這文萃還是綠萃的看著柔弱力氣不小,三五下直接將我拖上了馬車,麻利兒地把我濕透的棉袍扯了扔到一邊,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坐在了綿軟香郁的蒲團上,手裏還被塞了個燙呼呼的手爐。

“是我家的馬車濺臟了公主的衣服,自然該賠禮的呀,”她邊說邊要來脫我的鞋,我趕忙往後一縮,擡手擋住了熱情似火的文萃。

“公主也不對,大雨天的出來瞎溜達啥啊,還在大街上亂跑亂撞,也不能怪我家車夫技術不好,遇上這種人誰也避不開……”

我差點一口氣上不來,閉了閉眼睛不讓自己發作,忍了又忍才把話說完整:“前面岔路口放我下來。”

“我這車上又沒多的衣裳,放您下去該凍壞了,回去找兩件我這幾日新做的給你,你這身段穿著肯定好看。”

“……不用了,”我從嘴裏憋出這幾個字,你這品味夠嗆,忍著沒說完。

可她就是不聽,自顧自地不知在說些什麽,還忙裏找閑交代身邊的丫頭買這個買那個,我煩的不行,掀開車簾,外面的雨只大不小,還沒等想清楚一個早起無事出門逛大街的人怎麽就會坐上了曾經相思醉的頭牌的馬車,就已聽見文萃大呼小叫地念叨‘到了’。

下車一看,還是相思醉,我回頭看文萃,“十年多了吧,您還是頭牌呢?”

她咯咯直笑,“老娘現在是頭牌的媽媽。”

終於從頭到腳換了身幹凈的衣服,文萃審美成謎,一屋子衣裳給我選的頭疼也沒選出一件不那麽讓人看著想要把眼睛挖出來的,我差點就問小丫頭有沒有不穿的丫鬟服了。最後在文萃的強烈推薦下,硬著頭皮穿上了那件最‘樸素’的,用她的話來說,是平時穿來逛廟拜祖宗的,恁是這樣,也是一身的鵝黃小碎花,衣領腰帶上還墜著不少串珠流蘇。

被一堆嘰嘰喳喳的女人們擾的耳鳴,但心情奇怪地好了很多,一直被郁悶裹挾的解藥只怕就是這人間煙火了吧。

我上次來相思醉的時候是為了找錢晉錫,從沒好好逛過,如今才發現重新裝修過的相思醉好大,一樓大廳依然寬敞,升了級的雅座雕花繡物,二樓的小間鱗次節比還分別掛了牌起了名兒,別有一番風味,從靠樓梯的花門出去是個暖閣,掀開珠簾便是更為寬闊的後院,種著好大一棵肉桂,四周的月臺裏是數十棵金露梅樹,我看著肉桂發了好一會兒楞,想當年為了找一棵上年頭的肉桂樹我們跟著蘇爺爺跋山涉水,沒想到京城最繁華的地段竟然會種著肉桂和金露梅。

順著小徑過去走到花園盡頭,是一幢非常別致的三層小樓,包裹在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中央,奇異的香草味兒撲面而來。

文萃找到我的時候我眼睛已經濕了,端著從地上撿起的小簸箕發楞。

“這屋……住著什麽人嗎?”我不知在說什麽,記憶發生了嚴重紊亂。

文萃笑,“小鳳仙兒住這兒,她可金貴了,事兒又多。”說著就要去敲門。

我趕忙攔住,要說剛才還被這滿院的藥草味兒勾得恍如隔世,一個‘小鳳仙兒’就把我激得打著寒顫回到現實,這名兒跟文萃那一屋子的衣裳一樣,也太……一言難盡了,與我腦子裏的那人半分瓜葛都不會有。

回頭剛拐了個彎兒,就迎面撞見打著哈欠滿口要吃的錢晉錫,他仍是那個老樣子,紫裘換成了白裘,領口大開,故意地隨性輕狂。

哈欠僵在半空中,他指著我大吼一聲,“你怎麽會在這兒?”吼完又加了一句,“你有病吧穿成這樣?”

我看他一眼,又回頭看笑得眼睛都彎了的文萃,“你大清早的冒雨出門就為了給他買早點?”

文萃點頭,我嘆氣。怎麽描述錢晉錫這個人呢?你說他死性不改吧,可十年如一日地勾搭著文萃也算長情,你說他一心一意吧,卻有了妻兒也還是流連勾欄。

雨勢小了些,園中有一方矮亭,四面掛著竹簾擋風,內中燃一小爐,支三條軟榻,小爐上架著銅壺,裏面燒著香味濃郁的鮮奶酥皮兒。

“我要跟你說的話太多了,”錢晉錫靠在一條軟榻上坐沒坐相地長籲短嘆,又滿嘴不停地啃冒著熱氣的東街燒餅,忙地不得了,“但別的都不重要,就問你一句,你是跟十三爺勾搭上了嗎?”

我瞧他一眼,特別無語:“文萃這些年來就教你跟人說話怎麽才夠跌份兒了吧?”

他咯咯笑著伸了個懶腰,“人這一生好沒意思,先皇夠震古爍今了吧?還不是病逝床榻帶不走一絲一縷,縱有再多不甘心放不下,也只能兩手一丟空空去也,我算是看透了,什麽識禮知書矩步方行都他媽的沒意思。”

我起身看雨,焦躁是完完全全被淋滅了,可心上反而像被包了層黑漆漆的膜,陰郁地不行,特想撕心裂肺地大吼大鬧一場,可又覺得沒力氣,或者像錢晉錫說的那樣,沒意思。

“你倆要沒在一起,我跟你姓,”錢晉錫喝了一口鮮奶酥皮兒大呼味道不錯,“這麽些年了,十三爺還沒像最近這般安生過,昨兒還去了雲庭花園,我天那個場景,十三福晉……不是不是,馬爾漢玉兒差點沒繃住哭出聲兒來,還有那孩子……你知道那孩子吧?”

我回頭看他,覺得口幹舌燥心律不齊,“莘夕哥哥昨日回去了?”

“回了啊,你不知道啊?”他奇怪,“八年沒踏一步家門,誒喲餵,當年皇上就說十三爺是皇子中最沒譜兒的,自立府邸卻像被趕出去似的當苦行僧……你知道那孩子吧?”

我點點頭,“我看到了。”

他一拍手掌,“當年過繼那孩子的時候背著十三爺,只盼他哪日回心轉意,沒想到孩子都快五歲了也沒認宗,昨日十三爺說了,他認下這孩子,冠他的名認他的宗,就一個條件……”錢晉錫說到這兒不說了,看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像是要賣關子,更像在唏噓喟嘆。

“和離麽?”我聲音輕地自己都聽不到,錢晉錫擡頭卻已見我淚流滿面,他扔了手上一堆吃食走過來二話不說將我擁入懷裏,拍著我的背像哄孩子,“不哭不哭,這有什麽好哭的,事到如今了,該高興。”

我沒忍住心裏莫名其妙的難過,眼淚像是無法控制地流了出來,“我是不是特煩特像個災難?”

“胡說,誰他媽說的我去揍他。”

“……當今皇上。”

“呃……那我下次面聖的時候瞪他兩眼。”

我笑起來,可眼淚直流,這又哭又笑的模樣讓我覺得神經病一般。

“七月你不知道,馬爾漢玉兒那種女人跟京城大多數女人都一樣,他們才不稀罕你心裏想的那些情義,只要保證地位財富和名譽,就足夠得意洋洋一輩子了,十三爺給了她兒子名分,她賺本兒了,你以為這些年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真是為了讓十三爺回去暖被窩?”

錢晉錫這些年的確是變了,話都糙了不少,我抹抹眼淚,“她答應了,和離?”

“肯定的呀,這買賣多劃算。”

“莘夕哥哥……”

“嗐,你一天就是瞎琢磨,十三爺既然選了這條路自然想的很清楚,他找回你就是人生巔峰,你不知道我都為他高興的好幾宿沒睡著……”

“得了吧,”我瞥他一眼,“你是擔心的好幾宿沒睡著吧?”

他摸摸鼻子訕笑:“我是瞎操心……”

要說這京城最心如明鏡的只怕也要屬咱們這位看上去逍遙不羈的九門提督錢大人了吧,他看得清看得遠還能撇開私人感情真是不容易,胤禛登基權傾天下,到底心裏憋著多少要秋後算賬的事兒另說,單說容不容得了親弟弟和曾經的未婚福晉在一起就很難。

“你見過他了?”他靠回軟榻上裝的不在意,卻不知有多小心翼翼,連鮮奶酥皮兒都沒端穩灑了半碗。

我點點頭,“他夜裏來了花岸府。”

“我……”看樣子他又要罵人,忍了忍才咬牙道:“他的心思還沒斷呢?”

“我不知道,”我實話實說,文萃提著裙子打著小花傘過來了,不看裙子的話,那婀娜多姿也還算個弱柳扶風的小姐兒,可一張嘴便啥也沒了,嗓門跟當年一樣大,拖著我就往外走讓我看鑲嵌在亭子兩邊的牌匾。

我這才發現這不起眼的小亭子還有個名兒叫‘欲書亭’,左聯‘心無物欲,即是秋空霽海’,右聯‘坐有琴書,便成石室丹丘’。

我目瞪口呆,無法回答文萃一個勁兒地‘怎麽樣?’這兩句話分明就是當年我站在相思醉二樓窗邊對她說過的兩句詩,“你怎麽不叫它‘心坐亭’呢?”

錢晉錫拍著凳子哈哈大笑,文萃不以為然,“滿大街的老夫子們都在拈字取名兒,我原本也想過心坐亭,可咱們這兒不是那什麽嘛,擱個‘欲’字兒雅俗共賞。”

氣死人的雅俗共賞啊!我半晌說不出話來,文萃仍在絮絮叨叨地念當年是如何被我這句詩點醒的,如何改變了人生軌跡價值觀念……我只有無法消化的份兒,特想說要真有所改變也不會起這種名兒了。

“對了,”錢晉錫笑著笑著突然歇了,有幾分正兒八經的模樣,“我……想給你介紹個人。”

我笑,“聽著不像什麽好話。”

他沒笑,還想說什麽,卻被突然跑進來的一個小丫鬟打斷了,她告訴文萃,“有貴客來。”

我剛回頭便被一雙手攬入懷裏,十三阿哥一身寒氣,想要責備,說出話來卻輕柔極了,“下著雨到處跑,你要讓我又找七年麽?”

我原本還想解釋一下,聽到最後那句話卻如鯁在喉說不出來,蹭著他胸前綿軟的素白衣裳不吭聲兒。

“你倆忒討厭了點,”錢晉錫咂咂嘴,“膩歪死我了。”

“淋雨了?”十三阿哥不理他,看我一身亂七八糟的衣裳問了一句。

我點點頭,“沒事兒,雨下的太大了,正好遇上文萃姑娘,就跟過來了,沒想到……”

“這有什麽沒想到的,”他瞥錢晉錫一眼,“一年裏他得有大半年在這逍遙度日。”

錢晉錫‘嘖’了一聲,半晌想不出反駁的話。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我問,仍緊緊窩在他懷裏不松手。

他低頭看我,用指腹輕輕擦了擦我濕潤的眼角,“有人看到你了,在雲庭花園附近。”

我楞了楞:“我不是想要幹什麽,我只是……”

“我知道,”他聲音很輕,“你心裏想的那些我都知道,可你不該那麽想,除了我之外,你不會虧欠也用不著考慮會不會辜負誰,是他們非要擠進我倆之間,我們不欠任何人。”

我特別想哭,特別想嗅著他的氣息一刻也不松開,使勁點了點頭,眼淚婆娑道:“我餓了。”

“那咱們去城門口接個人,然後再去吃東西,好不好?”

“接誰?”我疑惑。

他笑:“昨日接到和卓的信,他和薩梅姑娘已在來京城的路上,算算時間馬上就到了。”

我差點就歡呼出聲了,來不及問失聯的和卓突然有了消息又突然回來了到底怎麽回事兒,拉著莘夕哥哥便往外跑,我親愛又可愛的薩梅,一別近兩年,讓我如何不激動。

“好吧,”錢晉錫在我們身後長籲短嘆,“別管我就行,反正我是空氣是露水是天邊的雲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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